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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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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好

紀聿禮從他手中掙開,抱住自己膝蓋,臉埋進臂彎,瘦削的脊背一顫一顫。他悶聲啜泣了一會,聽見上方一聲極輕的嘆息,腳步聲持續到他身旁,宋懷川在秋千的另一端坐下,秋千因為他的重量而擺蕩起來。

秋千像搖籃一樣輕柔地搖擺,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幹澀生銹的響聲。紀聿禮在這樣平和的氛圍中漸漸平靜下情緒,依然不願擡頭,一直安靜坐在身旁的宋懷川忽然開口。

他說:“我和姐姐都是被爺爺領養長大的,但其實一開始,我是被姐姐撿回家的。”

紀聿禮從臂彎中微擡起頭,垂著紅腫的眼皮傾聽。

宋懷川開始娓娓道來他的前十八年人生。

倆姐弟的爺爺是一位退伍軍人,無妻無子,獨自生活在城市一角。某天他去一個農村看望老友時,在路邊撿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女嬰,那就是宋迎夏。於是一老一小過上了清貧但不艱苦的生活,直到宋迎夏六歲時,遇到了只有三歲、在陌生男女懷中嚎啕大哭的宋懷川,那其實是一對人販子,宋迎夏趁著他們沒註意,抱起宋懷川狂奔回家,老人看見那乖乖蜷在女孩懷裏的小孩微微一楞,隨即笑著摸了摸宋迎夏的腦袋。

從此宋懷川有了一個爺爺和一個姐姐。他對於自己三歲前的記憶一片空白,最開始幾年還時常在夢中喊媽媽,時間一久,就只記得爺爺和姐姐。老人一直試著聯系上他的親生父母,但多年未果,誰也不知道宋懷川的“被拐”是場意外還是蓄謀。

一個老人要負擔兩個小孩的生活不算很輕易,除了政府每個月固定的補貼,他經常會走街串巷地收廢紙箱,賺些奶粉錢,就這樣把兩個小孩健健康康地養大了。

但老人到底年紀大了,宋懷川十二歲時,老人剛結束一天的收廢紙箱,在睡夢中無痛無災地走了。

算是喜喪,但留下來的人更痛苦。

那時候宋迎夏正在高三關鍵期,因為打擊太大,高考失利,沒考上本科,於是她放棄填報大學,幹脆直接打工掙錢養活自己和弟弟。

好在宋懷川的學習從未讓她操過心,宋迎夏在多年打工攢下一點積蓄後就開了家女裝店,店面不大,但維持兩人的生活綽綽有餘,也是在那不久之後遇上了同樣在創業的傅鴻卓,一見傾心,不久發展成男女朋友關系。

宋懷川以為生活會這樣波瀾不驚地繼續下去,但從他被拐開始老天或許就暗示了他不是個幸運的人,也許得到過短暫的歲月靜好,但失去與掙紮才會是纏繞他人生的主旋律。

宋懷川十五歲,宋迎夏確診了白血病。從那之後,宋懷川的記憶幾乎都圍繞著想辦法給姐姐籌錢治病,每個月不停的靶向藥、化療、住院,成了壓在他們身上的一座大山,不久之後宋迎夏的店鋪轉手,宋懷川趁著寒暑假開始出去找些不看年齡的最低級兼職,工廠、後廚、工地,幾乎所有能讓他去的地方他都幹過。

幸運的是他的努力確確實實延長了姐姐的壽命,不幸的是兩年後宋迎夏沒等到適配骨髓,還是撒手人寰了。

爺爺和姐姐,他一個也沒有留住。他左支右絀的人生留不住任何一個人。

後面的事紀聿禮也差不多都知道了。宋懷川處理好宋迎夏的後事,在春和街租了個便宜破舊的房子,沒有申請貧困生資助,而是把自己賺錢的習慣保留到現在,半工半讀,孑然一身,然後在一年後撿回了紀聿禮。

紀聿禮的淚痕在臉頰幹涸,他縮成一團聽完宋懷川平靜的自述,心裏陣陣地泛酸。他不知道自己的難過從何而來,腦補著小不點的宋懷川在懵懂無知的年紀遇到了善良溫暖的家人,接著在他最沒有能力的年紀接二連三地送走他們,最後孑然一身,養成如今這樣涼薄、寡言的性子,紀聿禮就感覺自己心裏好像下了一場酸雨,淅淅瀝瀝地下,一點點腐蝕心臟。

宋懷川腳尖撐著地,輕輕地晃著秋千,偏了下頭,繼續道:“她是個很好的姐姐,在最困難的時候哪怕自己吃不上飯也要給我交學費,她那時候也只是個未成年的小女孩,卻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。”

“她對我很重要,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。她是我人生中對我影響最深的女性,如果沒有她,或許我早被賣到深山裏面了。”

紀聿禮聽著他的話,記憶裏匆匆一瞥的臉龐忽然變得清晰了一些,那樣普通而厚重的長相,看起來仿佛生來就該承載這樣單薄而頑強的命運。

他低聲開口,嗓音中還帶著黏和啞:“女人身上好像總帶著與生俱來的偉大責任感,我以前也遇到過一個人,她……”

話語微噎,他努力回憶,但一閃而過的記憶如同風中流沙,怎麽也抓不住。紀聿禮輕搖了下頭:“算了,我記不清了。”

宋懷川微側著頭看他,不追問也不回答,紀聿禮覺得他的視線仿佛在透過他看什麽東西。

涼風駛過,紀聿禮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一下。宋懷川站起身,轉頭道:“該解釋的該回答的我都說了,公主殿下消氣了麽?可以回家了麽?”

紀聿禮不動。宋懷川又說:“還是說,又要我背你回去?”

紀聿禮定定地盯了他幾秒,對他張開雙臂。宋懷川搖搖頭,俯下身將他背到背上,感覺到紀聿禮的身體涼得像塊玉。

宋懷川很早就發現紀聿禮很喜歡一些背啊抱啊的行為,他在別人背上的時候會比平時好說話很多。如果他生氣了,或是難過了,把他放到背上走幾步,紀聿禮很快就安靜下來乖乖地聽人說話。

紀聿禮安靜地窩在他背上,過了很久忽然開口:“對不起。”

宋懷川挑了下眉:“這還是我認識的紀聿禮麽?竟然會道歉。”他真的有些驚訝了,從他認識紀聿禮起就沒聽過他道歉。

宋懷川晃了晃他的大腿:“你不是我家紀聿禮吧,把真正的紀聿禮還回來。”

紀聿禮別扭道:“我又不是和你道歉,我和姐姐說的。我怕姐姐在下面聽到沖上來詛咒我,我怕鬼。”

宋懷川說好好好,又說宋迎夏大概率早就去投胎了,不出所料,她現在已經一歲了。

靜了一會,紀聿禮像是還不甘心一樣,追問道:“你如果不是別有用心,為什麽要讓我穿她的睡衣?”

“因為她的衣服料子好,你穿得慣,我的那些衣服你穿了肯定要抱怨。”

“那你為什麽對傅鴻卓的態度這麽冷淡?”

“那不是冷淡,我很尊重他。姐姐生前和他感情很好,但她已經不在了,他應該盡早放下,追求自己的人生,而不是在前女友的弟弟身上耗費太多精力。”

“那你在床上那一句……”紀聿禮哽了下,聲音含糊道,“那句‘為什麽是我’是什麽意思?”

宋懷川仿佛全然不知:“……我說過?”

“你他媽當著我的面說的!”紀聿禮一下子坐直,兩手勒緊宋懷川的脖頸,“你不希望是我,那你想著誰?”

宋懷川回答很果斷:“沒想誰。”

“為什麽不說清楚?你在心虛。”紀聿禮皺起眉,一只手拽住他的頭發。

“……真沒想誰。”宋懷川無奈道,“那種時候我哪有空想別人。”

滿腦子只有紀聿禮的身體,紀聿禮的聲音,紀聿禮的味道,光是紀聿禮一個人就足以填滿他全部的空間,哪裏有心思分神想其他。

紀聿禮似乎還是不太相信,手指遲遲不松,眉頭緊縮,用盯實驗品一樣審慎的視線盯著宋懷川。半晌,他又問:“那你喜歡和我做嗎?”

“……”

宋懷川這次沈默了很久。紀聿禮冷笑一聲:“還說沒想其他人,呵。果然男人只要爽了根本不在乎那個人是不是第一選擇,只要有更好的選擇,跑的比光速都快。”

“……喜歡喜歡。”宋懷川破罐破摔,忙不疊打斷他喋喋不休的咒罵。

“呵,有些人裝都裝得這麽敷衍,真當別人聽不出來麽……”

“我說的是實話。”宋懷川的手緊了緊,抿了抿唇,垂下眼低聲道,“如果不喜歡,就不會做這麽多次了。”

那倒是,宋懷川那天晚上跟頭回開葷,生怕有上頓沒下頓非要一次吃飽一樣。

紀聿禮回憶起那天晚上的場景,滿意地縮了回去。

走回家後,宋懷川第一件事就是催紀聿禮洗澡。

紀聿禮眼珠子提溜一圈,笑瞇瞇道:“你給我洗吧。”

繼迷上躺著就有人給吹頭後,他又迷上躺著就有人給他洗澡。

宋懷川不容商量地把他推進浴室。

房間裏依舊保持著他跑出去找紀聿禮時的淩亂,地上擺著那把曾抵在他喉結的槍,宋懷川走過去將它拾起來,在手心端詳了片刻,將槍口對準某一處墻角,按下扳機。

“哢——”

無事發生,槍裏沒有子彈。

宋懷川垂下眼露出一個極輕的轉瞬即逝的笑意,隨即將槍放進木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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